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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测回忆录:一叠未寄出的信,讲诉测绘兵的英雄往事

    2017-12-13 09:32:18 来源: 中国测绘网
    聊聊

    一叠未寄出的信

     

    毛文戎  阚士英

    (载于《解放军文艺》1982年第10期第56-64页)

     

    一九八一年春节刚过,四川达县火车站月台上熙熙攘攘。西行列车的一个窗口前,一位年轻军人正把头伸出窗外,和车下年轻的妻子话别。说是话别,其实是“视别”,两双眼睛深情地对视着,久久的、久久的,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开车铃响了,青年军人好不容易地崩出一句话:“回去吧!我走啦……”妻子的肩头抽动了,泪水像开了闸门的小河刷地涌出来。

    这位青年军人是长期奋战在世界屋脊上的成都部队某测绘大队的一名副分队长。风风雪雪,在西藏高原转眼七个年头了。这次,他所在的测绘大队为了消灭我国西藏高原上测绘工作的最后一块空白,将开到一个神秘的地区去。长期的测绘工作经验和地理知识,使他们深知此行的艰巨性,每个人都在心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去而不返的思想准备。他和同志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还听说:大队政治处甚至准备了执行任务中牺牲烈士的葬衣和追悼会要用的白纸和黑纱!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他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这回的任务同往常不一般,晓得回得来回不来哟……?”话还没有讲完,妻子就说:“再那个也要想法子回来哟。”说着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了。他是理解自己的妻子的,这个农村小学教师,平时教学和家务就够重了,何况现在又怀了孕,这几天妊娠反应正厉害,如今丈夫又要远行,她心里怎么能够好受呢?妻子喃喃地说:“你出门在外一定要经常打个信来……”

    “呜——”火车启动了,青年军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近视镜,痴热地目光望着月台上渐渐逝去的妻子身影,心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小芳,放心!我一定经常给你写信……”

     


    神秘的墨脱

    小芳:

        我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给你写信。这会儿,我们的川东坝子上想必已是桃红柳绿、遍地油菜花黄了吧!可是这里却是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哩。我坐在火炉前,披着皮大衣,还觉得浑身上下冷嗖嗖的。此刻,我真感到祖国之大。

    我们要去的墨脱,就在喜马拉雅山的那边,这些日子,我们正在忙着做进军墨脱的“战前”准备,我的耳朵里塞满了许多许多关于墨脱的富有神秘色彩的传说。

    墨脱,藏语是鲜花的意思,这是一个多么高雅而又美丽的名字啊!然而她却是一支带刺儿的鲜花。据说她是我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山里人只好冒着风险,靠两条从山崖中凿出来的羊肠小道,到外边背点盐巴,茶叶和日常生活必需品。而这小道,一年中也只有七、八、九三个月才可以通行,其它的季节,都是大雪封山的。

    去年,两只托运物资的马队在一段双骑不能并行的狭路相逢了。这段路,往上看是悬崖陡壁,向下看是奔腾湍急的雅鲁藏布江。两只马队的赶马人,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匹马,一匹接一匹地倒下去,活活地憋死在这里!

    人们说,墨脱的气候是“一山四季”,山顶终年积雪,一年到头都是冬季;谷底潮湿炎热,十二个月都是夏季。墨脱有种毒树,这种树挨不得,人一碰到它就要长疮,流黄水。蚂蟥和蚊子的传说更是“蝎虎”,蚊子多得大把抓,蚂蟥多得爬到腿上要用刀子刮!至于虎豹熊蛇,在那老林里就不算什么稀罕了。

    一位筑路工人听说我们要进墨脱,好心地劝说:“不要冒这个风险了,我在这里十好几年了,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四、五月份能进得了墨脱呢,就是进去了怕是也很难出来!”

    神秘,传奇,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墨脱。

    小芳,听到这些,你也许又要为我们担心了。别这样,千万别这样,要那样,我就不敢对你说了。

    你的妊娠反应好些了吗?

     

    妈妈眼里的沙子

    小芳:

    墨脱进不进,什么时候进?这些天已经成了我们议论的中心。十八年前,解决墨脱地区测绘空白的问题,就列入了我们的议事日程。当时考虑到交通太困难,想等公路修通了再进。如今交通条件仍未得到改善,而整个西藏高原无图区的任务已经解决了,这个空白点难道还让他继续留下去吗?

    对我们测绘兵来说,“空白”意味着什么呢?是落后,是耻辱啊!

    你是当教师的,你知道早在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发明了简易的测绘仪器——指南针,在公元前四世纪我国的《尚书》就有山川的描述,《左传》就有九州的记叙,《山海经》也有地形的记载。一九七三年湖南马王堆出土的汉代文物中,有三幅长沙国南部的驻军图,上有方位、比例尺,是迄今发现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军用地图!在我国历史上,有许多关于地图的传说和故事,象荆轲刺秦王啦,张松献图助刘备啦……这些都说明我国古代在军事测绘上已经有了很多建树。可是后来,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的束缚,我国的测绘事业逐渐掉到了西方世界的后边。青藏高原的这个测绘上的空白区,一些帝国主义者曾多次跑来插手。十九世纪末,英国的一个探险家远远地估计一下我们的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就恬不知耻地给珠峰安上了个“额菲尔士峰”的名字。俄国沙皇的侵略行径更令人气愤。有个叫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沙皇中尉,带着一伙哥萨克骑兵窜来西藏,盗窃我国的地形资料。一个晚上,这些家伙在一个山洼里扎营,一个哥萨克士兵嘟嘟囔囔地说:“中尉,我真不明白,冰天雪地的,跑到这里有什么意思?”普尔热瓦尔斯基仰脖嘟嘟灌了半瓶伏特加,骂道:“猪猡,你懂个屁!我们测量了这里的山水,就能划入我们大俄罗斯的版图!”这话被一个懂俄语的藏族民工听到了,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伙伴们,大家一听气得不行,决定半夜里结伙逃跑,扔掉这帮可恶的东西。这个举动不幸被普尔热瓦尔斯基发现了,立即命令哥萨克士兵用机枪把四十多个民工都枪杀了!藏族民工的鲜血染红了白雪皑皑的山峰……全国解放了,这里的一些山峰,在我们的版图上,有的还是以沙皇皇冠上的珠宝命名的,有的还沿用着当年外国探险家的姘妇的名字……面对这种现状,哪个测绘兵不是耻辱感炽燃于心!

    我们就是怀着这样一种为国雪耻的心情,第一次把大地控制点推向地球的顶端,测出了“第三女神”——珠峰的准确高程,通过自己的测绘,使西藏高原的多少山川第一次恢复和有了我们自己的名字……

    小芳,你如果有兴趣,把五十年代地图版本和今天的地图版本对照一下,你也会从中分享我们测绘兵的胜利喜悦的。是啊,我们的版图上哪怕留有一点殖民主义侵略者的痕迹,哪怕是有一点空白,都好比我们母亲眼里进了沙子,做儿子的心里怎么不难过呢!这使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有一天和妈妈一起扬场,一粒灰尘进了妈妈的眼里,妈妈难受得泪水直淌,我也心疼得哭了。现在我觉得,我国领土上的这最后一个空白点——墨脱,也如同祖国母亲眼里的一粒沙子!我们已下定决心擦掉它,一定擦掉它!相信我们吧,小芳。

     

    明天我们将从这里出发

    小芳:

    今天,我们凭吊了这里的一座烈士陵园。

    一座座叠立的银色山川,簇拥着青松掩映的陵墓。为了西藏的测绘事业,我们有几位同行的战友长眠在这里……

    陵园前是一片湖泊,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湛蓝明亮。湖波粼粼,金光闪闪,莫不是烈士们军帽上的颗颗红星在晃动?

    啊,杜永宏,分队里的一名技术员;他是带着鲜红封面上印有0325号烫金字的毕业证书告别测绘学院的。他那一副火样的热心肠,走到哪里都给人带来一股和煦的春风。

    那年,测绘工作正进入紧张阶段,杜永宏患了肺气肿,胸部闷得透不过气来,头象要炸裂般疼痛,整天整天地咳嗽个不停。作为一个在高原上滚过多年的“老测绘”,他知道肺气肿在高原上是一种致命的病,死亡率是很高的。然而他更清楚,一个技术员在这种时候退下去,全分队的作业就要停下来。他决心挺下去!他怕战友们知道他的病情,白天上山作业他连发闷的胸口都不敢捂一下;夜间,咳嗽起来他就用毛巾堵住嘴。

    那是一个我们测绘兵们难得遇上的好天气。杜永宏拖着虚弱的身子,背着沉重的测绘仪器,带领分队的同志向海拔5200的雪山顶上艰难地攀去,越到山顶,空气越稀薄,杜永宏的头和胸部疼痛难忍,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脸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子。同志们都劝他下去,他不听,强打着精神,在山上坚持了十四个小时,晚上八点才回到驻地。这时,他连晚饭都吃不下去了,还召集同志们开会,布置了明天的工作。夜,已经很深了,寒风在帐篷外面呼啸着,劳累了一天的战友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杜永宏却点起蜡烛,坐在地铺上用膝盖当桌子,仔细检查着当天的测绘成果,计算着控制点的数据。做完这些,已是凌晨两点了,他多么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啊!可他又披上大衣戴上皮帽子,走出帐篷,换下了在外面站岗的哨兵。两个小时后,他才重新回到帐篷躺下。第二天早晨,同志们见他没有起来,都说:“老杜太累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炊事员知道他昨晚没有吃饭,特意做了一碗鸡蛋面端到他的床前,叫一声,不见他回答,又推一下,也没有反应,摸摸他的额头,已经凉了。

    ……战友们含着泪水,抬着他的遗体向后方营地走去,路上碰见一名军医。就在昨天,杜永宏捎给军医这样一张小纸条:“医生同志,我们队里有个同志病了,头痛得厉害,胸闷得难受,请你是否来看看。”同志们此时一见,个个泣不成声。杜永宏呵,我们的好战友!你不该这么一直瞒着大家,不该这么一直抱病舍命地干呀!如今,军医赶来了,你却已默默离去,告别了为之倾尽心血的高原!

    我们在烈士墓前缓缓走着,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那些熟悉的战友的名字……

    李应华——来自四川江津柑桔之乡的一名年轻战士,红扑扑的脸蛋儿,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儿。外出作业,碰到危险路段,他总是跑在头里,扯着那长长的江津腔逗大伙乐:“喂——注意点哟,还没结婚哟……”是的,他还没有结婚,那金桔累累的桔园里,有位年轻的姑娘在等他。可是,他的笑声永远逝去了,是为了从洪水里抢出几块架桥用的木料而离去的——他青春的生命仅仅走完了十九个年头!

    刘振刚——一位来自首都北京的战友。在测量一座雪山时,他带头探路,滑坠到了绝壁下……完成测绘任务出藏后,我们看到了老母亲写给儿子的信:

    “已经六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不知为什么你连个信都不给家中写,全家都在挂念着你啊!你小妹妹直哭,想你,……马上回信吧,妈的心想你快想碎了!……”

    小芳,写到这里,我流泪了……人们不是通常爱讲“踏着烈士的足迹前进”吗?明天,我们将从这里出发!……

     

    多雄拉在召唤

    小芳:

    今天上午,我们的一支侦察小分队,到通往墨脱的必由之路——多雄拉山口的雪线上侦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无数条银色的巨蟒在蓝天下舞动,这动人的雪景立刻让我想起毛泽东同志的诗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若不是身临其境,我也许永远领略不到这壮美的意境。

    冰雪带给我们测绘战士的固然有美的享受,然而更多的却是艰难险阻。

    芳,你知道,除非演戏,男同志一般是不用每天化妆的。可是在高寒冰雪地带生活,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先“化妆”哩!我们有一支小分队奋战在海拔六千米的杜鲁查嘎雪山上。几个月后,由于奇寒干燥,营养不良,战友们的嘴唇都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夜里上下嘴唇被血粘在一起,早晨起来用力一张嘴,嘴皮就被撕裂了。老测绘队员吴寿喜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入睡前往上下嘴唇贴一张白纸条,随后在纸条上抹点酥油;第二天起床再用温水把浸透血的纸条洗掉。大家幽默地说:“这叫做睡觉之前先化妆,早晨起来再卸妆。”

    芳,我们不是在电影上看到过滑冰,坐雪爬犁吗?你能想象得出我们在风雪高原上的冰车吗!那是七月的一天,在我们家乡正是酷热难熬的时候。这天,副分队长张志碧和三名同志完成一座雪山的观测任务后,正在下山,突然传来了轰轰隆隆的沉闷巨响。他们抬头望去,山顶的冰雪层腾起一股十几米高的白色雪雾。霎时,他们脚下的冰坡也开始移动起来。“不好,雪崩,快趴下!”经验丰富的张副分队长大喝一声,同志们刚趴下,身下的一百多米长,四五十米宽的巨大冰块便由慢到快地急速向下滑去,四处飞溅的冰渣雪团不时向他们劈头盖脸打来。大家屏住呼吸,手拉着手,身子紧紧贴在下滑的冰坡上,当“冰车”在一处缓坡渐渐停下来的时候,同志们回头一看,真险!他们坐的“冰车”已经下滑了三百多米远!

    今晚,月光是那样皎洁,透过帐篷的缝隙,月下的多雄拉山口显得更加俊美,整个大山象一匹奔腾欲飞的雪花马,山口象个银光耀眼的马鞍,马鞍的凹部是一段高近三百米的冰坡,象威武的银甲骑士侧目挥手正把我们召唤,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向墨脱进军

    小芳:

    屋前的小麦已经抽穗扬花了吧?眼下,我们正在向墨脱进军的途中……

    在这大雪封山的季节,要闯过通往墨脱的多雄拉和嘎隆拉这两个山口并非易事。谁来打头阵?我们象战争年代打仗之前选举爆破队长那样,也用自愿报名和群众推选的办法,选举了两个“敢死队长”。从多雄拉山口进军的队长就是你来队时曾经见过的那个虎彪彪的黑脸大汉,我们一队的队长李国祯。

    李队长,人们都叫他“李二敢”。他是在南海边上长大的。南国的海风和巨浪陶冶了他粗犷而又豪放的性格。在拉萨,来自海南岛的战友王圣值因高山反应忽然昏厥了。他二话不说,背上王圣值就往医院跑,一气跑了三个小时。医院的接诊医生一听说病员是他背着跑来的,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在这西藏高原上,一般人走路急一点气都不够喘的,要背着人一气跑两三个钟头,没有坚强的意志和体力是很难做到的。他这人干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的,“两头冒尖”,优点突出,缺点也明摆着。有次到西部边境去执行测绘任务,一路上他恨铁不成钢,不到九天工夫,就宣布嘉奖了五个人,处分了五个人。大家开玩笑地说:“我们的李队长真是奖惩分明,半斤八两!”尽管这样,同志们还是又怕他,又喜欢他,难怪大队组织敢死队,他成了名列前茅的当然人选。

    敢死队正准备出发,传来了一个意外的喜讯儿:有一位对进墨脱的路线很熟的边防排长,也在这里等待机会返回墨脱。

    “好啊!”李队长一拍大腿,找上门去,开口就请人家给带路。没想到,边防排长把李队长上下打量了几遍,头摆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说:“你首长有多大年纪了,怕有四十好几了吧!带你这样年纪的人过山?不行,不行。……

    李队长误以为人家小瞧他,一气之下回到队里,嘴里嘟囔着说:“不带路拉倒!多少无人区不是都靠两条腿闯过来了?!”

    五月一日,敢死队摆了出征宴。五月二日就出发了。李队长象猛张飞,粗中有细。他从当地牧民那里得知,中午气候转暖容易发生雪崩,所以凌晨两点就带领敢死队员们全身披挂,带上仪器、粮食、十字镐、砍刀和枪支,踏上了冰雪覆盖的山路。

    山,笔陡笔陡的山,敢死队员们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向多雄拉山口攀登着,常常是后一个人的脑壳碰到前一个人的脚跟,前一个人一滑,后一个人就要用肩膀去扛顶。五个小时后到达了雪线。面前的路更难走了。

    “拉开距离!”李队长向后面同志传出口令,自己手持十字镐,在坚硬的冰坡上凿着冰梯。眼前只要稍一失足,就有滚下万丈深谷的危险,两个同志在后边扶着他的身子,为他保险。在这海拔四千三百米,空气稀薄的雪山上,每刨一镐都要付出多么艰巨的劳动啊!然而我们的李队长,脚不软手不停,“之”字形的冰梯,随着他十字镐的挥动正向雪坡的顶端冲去。……越过冰坡,又趟过一段深雪地带,达到山口时已是十二个小时过去了。山上,刺骨的寒风吹得人透不过气来。饥饿,疲劳,寒冷一起向敢死队员们袭来。如果这种时候,意志稍微薄弱一点,躺下就很难再站立起来。李队长尽管自己也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仍鼓起精神向同志们喊道:“上来就是胜利,现在开始下山!”他每只手提着四个罐头,在同志们面前晃着说:“我头里走,后面跟紧。我每走一个钟头,给你们留一筒,凑齐了三个人就可以打开,一人一筒不够数。”李队长说罢,双脚叉开,坐在地上,象坐滑梯一样,第一个顺着冰坡滑向山下。李队长的身影,就是一面召唤敢死队员前进的火红旗帜!在这面旗帜的引导下,多雄拉山口终于被甩在了身后!

    芳,看我一写起来又收不住笔了。

    祝你和我们那未来的小宝宝多多保重!

     

    奇妙的旅馆

    小芳:

    离家前,你要我多往家里打信,多摆摆测绘兵的有趣生活。好,就说说面前的“旅馆”生活吧。

    翻过多雄拉山口的第二个晚上。雪线已经远远地退到敢死队员们的身后。头会儿还是冰天雪地,这会儿却走进一个春天的世界,风也变得暖和多了。天下起小雨,脚下象抹了一层油,一步几滑,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摔了多少跤。突然面前出现了火光,大伙儿奔向火光一看,是打前站的李队长在为大家烧饭呢!李队长真会选宿营地,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崖上伸了出来,好像个张开的老虎嘴。这里又挡风又避雨,行军锅里的大米稀饭发出了一阵咕咕嘟嘟的响声,只是味道说不出的难闻。

    在这荒郊野外哪来的大米?噢,原来这里是边防部队的一个无人兵站,没有“老板”的“旅馆”,岩洞里存放的大米是专供过往人员用的。边防战士们把大米从山外背到这里,每一袋都要付出多少汗水呀!也许是存放的时间久了些,已全无了米的香味。可是,干嚼过两天冷干粮的敢死队员们,还是吃得格外香。

    岩石下有一块两三张双人床那么大的干地方,这就是二十多个敢死队员的上好床铺了。床,我们的老测绘兵什么样的床没睡过?

    我们睡过羊粪堆成的“沙发”床。芳,你不要笑,干透的羊粪,又松软,又暖和,在野外碰上这样的床铺是我们测绘兵的福气。

    我们还睡过不搬自走的活动床。那是在怒江畔搞测绘的时候,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天黑了,可是找不到一块能挤下五、六个人的平坦一点的宿营地。为了防备夜里睡梦中滚下山坡,大家就用大石头把被筒的四个角压起来,然后人再钻进去睡觉。没想到,天亮醒来一看,有的已经顺着山坡下滑了好几米。

    我们还睡过“冰雪牌”的水晶床,这是指喜马拉雅山上的“猫儿洞”。记不起是谁,当时写过这样一首诗:

    门,朝着光辉的北斗,

    墙,靠着万丈珠峰。

    龙王惧寒迁别处,给战士留下水晶宫。

    玉凿的台阶,玉砌的门,

    玉床玉枕好洁净。

    山风呼呼催眠曲,飞雪入门盖鹅绒……

    时针刚指到“9”字上,在内地,在城市,街上还正热闹哩,你也许还在灯下备课或批改作业吧?可在这儿,同志们已钻进了湿漉漉的被窝。岩洞外,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和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来自祖国北方的战友谈到了家乡的热炕头,家在南方的同志吹起了那富有弹性的棕床……这当然只能是一种“精神会餐”!不过,尽管“旅馆”设备不佳,同志们还是很快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门巴兄弟的泪花

    小芳:

    一提到西藏高原,人们大都会想到冰峰、雪山,很少会同绿叶、红花联想起来。今天,我们就走进了花的世界!山坡上遍地都是盛开的杜鹃,一片火红,象从天上飘下来的片片红云。穿过花海,又进了林海。先是直插云霄的针叶林,继而是由阔叶树组成的原始森林。几搂粗的大树,仰望不见树梢。藤蔓有的攀树而上,有的从枝叶上耷拉下来,一直垂到地面,这大概就是树美人的长发吧!有的大树不知怎么空洞了,三四个人钻进去还不显得好挤。再往前走,又见遍地竹笋,累累香蕉……竟是一派热带风光了!

    “看,水稻!”队伍里有人喊起来。

    我们放眼往山脚下看去,层层水田象高高的一摞盘子,每个“盘子”里都盛了一泓碧水;有的田畦秧苗嫩绿,这里的插秧季节快要开始了。

    听说这里多是门巴族人。门巴,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的。大伙不觉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面前的路突然被一道用木棍夹成的栅栏挡住,栅栏两边架着小小的木梯。正在我们踌躇不前的时候,栅栏那边的树后闪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乡。服饰和汉族差不多,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我们:“你们,是边防连的?”

    “不,我们是刚从拉萨来的测绘兵……”

    老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不是大雪封山吗?难道你们象那天上的苍鹰从山口飞过来的?!”

    “不,我们是靠两条腿走过来的。”

    “唉呀,了不起!金珠玛米了不起!远方的客人快到门巴的木楼里坐坐吧!”

    “老大爷,这是……”我们指着栅栏不解地问。

    “哈哈,拦牛的,怕它跑到山上去不好找。”

    我们一听这话都乐了,谁见过这样的“立体交叉桥”?真是拦牛、行人两不误哟。跟随老人我们来到了一座依山而起的小木楼前。楼是木质结构,下层拦牛,上层住人。上楼席地而坐,大爷的老伴双手端着银壶、银碗从里间屋走出来。她把碗擦了又擦,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碗芬芳的米酒,然后又端来一串串香蕉。老大爷告诉我们,这里离墨脱县只有四五十里路,太阳落山前即能赶到。

    芳,你是富于想象力的,但我估计你想象不出墨脱县城是个什么模样。

    说它是个城,可这里却找不到一条街道。县政府、县医院、县招待所,都是工棚一样的小木板房,稀稀落落地散布在个小山包上。县“百货公司”只一个人,既是经理,又是售货员,全部商品恐怕一个背篓就能背走;邮电局也是一个人,只管发发电报;银行和公安局在这里是大门户了,每个单位也不过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同志们风趣地说:“这里可真是精兵简政到家啦。”这里的最高学府就是小学四年级,孩子们读完初小就到顶了。不过,这里有个木板钉成的、几十平方米的小礼堂,也是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不用买票,片子一年只能转换一次。所以,眼下的这一段时间里总是《扑不灭的火焰》。

    写到这里,作为一个测绘队员,我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墨脱啊!你是美丽富饶的,然而你又是这样的贫穷和落后!在墨脱,我们所到之处,好像无处不在向我们测绘兵呼唤:“快来帮我们改变这落后的状况吧!”记得刚刚到墨脱的那天下午,党政军民倾城出动,男女老少紧紧围住了我们。

    我们告诉他们:“有了测绘,有了地图,公路就能修进来,汽车就能开进来,内地支援边疆的物资就能运进来,乡亲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呵,测绘——公路——汽车——好日子……我发现好些门巴兄弟的眼里都闪动着泪花,一位县领导同志说:“你们是为墨脱造福的人!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不管是谁,只要帮助墨脱修通公路,我代表全县人民给他磕头!”

    芳,听着这样的话,我只觉得浑身发烫。你想,能为开发墨脱做出一点贡献,就是把汗水流干了,我们的心里也是甜的啊。

     

    无人区里有了人

    小芳:

    我们已经进入了无人区……

    昨天出发前,“李二敢”队长有意逗我:“进无人区可不要装熊啊!”"放心吧!豁出命来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我这么一说,李队长不高兴了,“老子不要死家伙!要你活着回来!”是啊,我们的领导、战友、亲人,谁也不希望我们去死,都希望我们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是吗?我的芳!

    印度洋的热风,吹到墨脱,遇到了喜马拉雅山的阻挡,在这里形成了温暖而多雨的地带。人们都把墨脱叫做“雨水县”。清晨,我们这个作业组冒雨向东南方向出发,蚂蟥真多啊!树叶上,石头上到处都是,尤其在雨中,这家伙显得更加活跃。有个同志在一片树叶上数了数,竟有三十多条!我们对蚂蟥区是早有准备的,尽管这里是那样酷热,我们对身上蚂蟥可能进入的“通道”都层层“设卡”,扎紧了领口,扎紧了袖口,打上了绑腿。可没想到途中休息时,有的同志发现裤腿全是血,解开裤子一看,原来是三条大蚂蟥竟不知怎么钻进了裤裆里!本来黑线头一般粗细的蚂蟥,这会儿都变得手指一般粗,鲜血把亮锃锃的肚皮都撑圆了。

    亚热带的气候,真是滋生各种昆虫的温床啊。地面“敌人”我们还没彻底摆脱,又碰到空中“敌人”的袭击。这里有五种蚊子轮流“上班”,早上是小墨蚊,个头不大,能量却不小;晚上是大蚊子,一来一大片,我们叫“轰炸机群”,毒性大,叮一口就肿起个核桃大的疙瘩;中午是那种不大不小的毒蚊,一口下去就是一个小泡,泡破了就流黄水,黄水流过又鼓起小泡,没个六七天是好不了的。为了对付蚊子,我们行军时都把毛巾吊在帽檐下,毛巾不停地摆动,以此驱赶这些可恶的小昆虫。只是这形象不大好看,你若见了也会觉得好笑的。

    为了尽早赶到第一测绘点,我们已在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中晓行夜宿地走了三天了。格桑光易队长在前面为我们开路。

    芳,你不要误会,格桑光易并不是藏族同胞,而是我们“天府之国”的老乡呢。格桑花是西藏高原上开得最早,谢得最晚的一种山花,朴实无华,深得藏族人民喜爱,不少人以它作为自己的名字。格桑光易大名叫颜光易,有类似藏族群众的长相——黑里透红的皮肤,宽宽的脸膛,而且具有格桑花一样美丽的品格。他吃苦耐劳,纯朴憨厚,象一头牦牛默默地苦干着。他不论到藏族,还是门巴老乡家里,喝酥油茶,青稞酒,盖厚厚的毛氆氇,他总是吃得那样香,睡得那样甜。当地老乡常常把它误认为本民族的人,于是战友们也亲热地送了他一个藏族名字:“格桑光易”。

    前面我不是讲过进墨脱有两个山口吗?格桑光易就是另一个山口的敢死队长。这次,我们从墨脱县城到无人区作业,格桑光易队长又走在前面为我们开路。在密如蛛网的大森林里开路,每前进一步都不容易。有的战友在征途上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步步荆棘排排树,

    一步一道拦路虎。

    老林路,在何处?

    低头看,手中斧。

    不见人影林中立,

    只见大斧空中舞!

    这自古无人光顾的神秘的大森林,枯枝烂叶没过膝盖,一脚下去,霉臭难闻;四下里绿阴笼罩,一片阴森森的。大家时而攀悬崖,时而跨陡壁,有时要在树干上砍成一个个台阶,抱着树干向上攀登;衣服挂烂了,皮肤划破了,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血口子,脚上的鞋子也都磨穿了。换一双新的吧!我们包袱里就有,可前边的路还长着呢!配合我们作业的一位藏族老阿爸教给了我们补鞋的办法:用铁丝穿,用牛皮筋连。当然,鞋子太烂了,攀登悬崖的难度就增加了。有的同志就是从悬崖上滑坠下去牺牲的。难怪我们许多战友的母亲、妻子在送别亲人出征时都要嘱咐说:“别忘了,爬山时穿上新鞋子,它可以把滑。”

    路,我们走过多少艰难的“路”啊……

    沼泽地。驮运测绘物资的牦牛陷下去了,尾巴拽断了也拽不出来。有的同志去拽牦牛,自己却陷进去了。同志们就把毯子、大衣铺在地上,把人救起来。

    冰塔林。脚下,滑得站不住人,到处是冰裂缝,一旦掉进去,不说摔个粉身碎骨,也要被活活冻死。同志们象登山队员那样,一根尼龙绳拴着三个人,一步步向前挪动着,滑倒了,就在冰上爬着走,一个人滑下冰裂缝,其他两个人赶快把他拉上来。

    眼前,又是大江拦路。奔腾湍急的雅鲁藏布江在陡峭的河谷中咆哮,象飓风,如闷雷。我们来到了江边,那横在江面上的一根几十米长的粗大青树,已把两岸连起来。这座独木桥是打前站的格桑光易为我们架的。对于这种架桥的方式,同志们用诗句作过这样的描述:

    这一棵靠岸的大树,

    命令它向对岸卧倒,

    脚下,岩石把树根抓牢,

    对岸,树枝将岩石拥抱。

    于是祖国遥远的边疆,

    又架起一座新桥……

    鲁迅先生说过:世界上本来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今天,我们在这无人区里,留下了人类的第一行脚印,洒下了人类第一串汗珠……

     

    在死亡线上

    小芳: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我们已经在无人区里连续跋涉了四天,离第一个观测点不远了。早饭前,雨仍然下个没完没了,我对分队的同志们说:“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和傅承荡先走一步去探探路。”我们用雨衣包住仪器,任凭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一拐一瘸地爬了一个多钟头的山,便累得不行了,不得不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昨天,我们一夜没怎么合眼啊!

    当时,我们的宿营点是在一个叫仁钦朋的地方,大家在一块水淋淋的平地上用雨布架起帐篷,可是冒雨赶了一天的路,每个人衣服都湿透了,个个冻得浑身发抖。班长吴六元——同志们常常叫他“五六元”——向我建议生火取暖。柴禾有的是,又找出两张旧报纸,可是,火柴划着了,报纸燃完了,湿透了的柴禾却一点没点燃。还有什么引火的东西?身上带的图纸,图板固然是干燥的,可那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动不得。“手绢引火!”“五六元”这一说,我高兴地最先把手绢掏出来,还往上浇了一些擦枪油。谁想到,我的,吴六元的,傅承荡的……一连四个人的手绢都烧完了,柴禾还是不见一个火星星。我当时一看手表,十点四十分。在我们的家乡,在城镇上,电影院可能刚刚散场,那富有四川风味的抄手、汤圆、担担面一类的小吃店,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大街上的一对对情侣们,可能正依偎着返回自己温暖的小家庭……可谁能想到在这遥远的西南边疆的深山老林里,有我们这样一支队伍,连烤火的可能性都没有,穿着潮湿的衣服,相互背靠着背,度过一个阴冷而清寂的夜晚!……

    这会儿,尽管我和傅承荡都十分疲劳,可我们知道,在山风口不宜久留,就继续向山上攀去。四周大雾弥漫,能见度极差,第一个测绘点在哪里?早上喝的两碗稀饭,早已化着汗水流光了。我掏出还剩的半袋麦乳精,和傅承荡两个人一人一勺,也只是填个牙缝而已,能增添多少能量呢?我们又向上吃力地爬了两三个小时,观测点还是没找到。浑身象散了架一样,一点劲儿没有,得赶紧快和后面的同志取得联系,我们只好又向来路走去。

    深山老林里的天本来就黑得快,加上阴雨大雾,四周很快就被夜幕笼罩了。眼前一条小河横在我们面前,河上隐隐约约倒着一棵大树,我们互相扶着想从树干上爬过河去,谁知树干上生满了青苔,爬不多远,我身子一歪,就滚进了河里。近视眼镜架被摔断了,额头上还划了道大口子。好在河水不深,水也不太急,我终于摸到了那残缺不全的宝贝眼镜。傅承荡扶着我摇摇晃晃地向山坡上移动着。

    傅承荡本来打着手电筒,牵着我走路的,不知怎么搞的,他一个劲地把手电往我脸上照。

    “你把手电往哪照?”

    “你……你是哪个?”

    他的话使我心里一阵酸痛,这位年青的战友,精力已经耗尽了,神智不那么清醒了。我搀扶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坐下来。可是这一坐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傅承荡似乎清醒了一些,说:“副分队长,我们俩今天晚上怕是要搁到这儿了……”我未吭声,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树身上。忽然,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已经有几个月身孕的身子……我想,一旦我牺牲的消息传到你的耳朵里,你精神上的负担,你的痛苦,一定比我今天肉体上的痛苦要沉重得多。……我不能倒下去!为了你,为了我们将要出世的小宝宝,更是为了那个“妈妈眼睛里的沙子”早一点擦掉!

    我想从挎包里再搜索一下还有没有点可吃的东西,无意中摸到了腰里的手枪。我想,打一枪同志们也许会听到。可是此时我连扳动枪机,送子弹上膛的力气都没有了。傅承荡试了试也扳不动,于是我们俩人一起用力,咬住牙,憋住气,总算把子弹送上了膛。“砰”的一声,枪响了,我俩也先后失去了知觉……

    醒来,我才发现已经天明了,吴六元和同志们都在我们周围!我强打起精神坐起来,笑着对同志们说:“不是你们拉着不让走,我和小傅也许早就见到马克思他老人家了。”

    吴六元说:“见马克思?怕你还没那个资格!你婆娘也不会批准……”

     

    最后的拼搏

    小芳:

    首先要告诉你的是,第一个观测点已经找到了!现正向最后一个观测点转移。

    可是,到达这个观测点的路竟是这样的难!大森林,灌木林,无边无尽,盘根错节,密如蛛网,不得不背起仪器,手脚并用,爬呀,钻呀……道路是艰难的,我们攀向山顶的意志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不到山顶,就找不到通视良好的条件,就不能取得观测的最佳效果。“一点一划都要对人民高度负责,都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已成了我们测绘兵共同遵守的道德准则。精度,就是我们测绘兵的生命;为了精确,我们从来是不惜代价和心血的。

    啊,谢天谢地,终于到达了这个观测点!这是一个通视良好的观测点呀!

    渴得难受,喉咙眼象要冒火,可在这山上连一点水也找不到。我和班长吴六元架起仪器,做好观测的准备工作后,对配合我们的民工白玛扎娃说:“想法搞点水吧。”

    扎娃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长得怪机灵的,他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拿起一个钢盔似的仪器筒盖向山腰跑去。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端着筒盖回来了。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象捧着多么宝贵的上等饮料一样。我接过来一看,天啊!这水同酱油颜色差不多,一股霉臭味冲鼻子,而且还粘糊糊的。扎娃说:“这是从树下的落叶里挤出来的……臭,还没有哩!”

    我苦笑了一下:“好吧,先喝点,润润嗓子,剩下的做面汤填肚皮。”

    火烧着了,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响着,雪白的面粉一倒进去,马上变成了黑褐色。饥饿的战友们不一会儿就把这些“酱油汤”一扫而光。

    芳,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在野外作业的测绘兵来说,在缺水的日子里,能喝上“酱油汤”已是不错了,老测绘兵中有的喝过树叶上的露水,有的喝过海绵样的朽木中的存水,这水是硬挤出来的,所以起名“海绵水”……默默地喝苦水而不以为然,都是为了能好些再好些,快些再快些地为祖国拿出一张经得起检验的精确的地图啊!

    八月三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喝着“酱油汤”,我们在山上度过了第三天,终于测下了最后的一个点,预定的测绘任务全部完成了!尽管这时我们的精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心中喜悦的泉水还是在顽强的突涌着:有的同志搬起一块大石头向百丈深的谷底扔去,石块滚动,发出轰轰隆隆的回响——这是我们庆祝胜利的礼炮!有的同志举着连水都没有的搪瓷茶缸互相碰着,连声喊着:“干杯!”有的同志还同藏族民工一起跳起了“踏踏舞”……

    出山时,我作为“收容队”单独一人走在后边。当我拖着疲乏的步子,拄着一根藤竹拐杖,经过几天的跋涉,终于回到了久违三十多天的墨脱县城时,心头的感情是异样且又难以形容的;象当兵后第一次探家,向我们蜜月别离后第一次重逢……山头上的铁皮覆盖的小屋,在绿树丛中闪着耀眼的光辉,那简陋的电影院、招待所、百货商店,此时都露出了迎接的笑脸!

    那迎面走来的不是进无人区之前,曾在一起生活过二十多天的县农科所的兽医吗?我迎上去,热情地伸出手,不料兽医竟愣住了:“你是哪个?”

    “咋个搞的?连我都不认得了!”

    兽医终于认出了我,随即泪眼模糊了:“真是吃苦了!一个月前,还是……”

    是啊,面前的我,已经全然不是一个月前的样子了!脸晒得黝黑,额头上留着二寸多长的血痂,黑色眼镜框上粘着白色的胶布,满脸冒出一寸多长的络腮胡子,衣服被剐得一条条的,像个刚出山的“白毛女”。

    “要是这个模样去见你婆娘,保管得和你打离婚官司!”对同志们的这些玩笑话,我听了只是笑,心想,这真小看了我的婆娘了。是吗?芳!

    告别了墨脱,翻越喜马拉雅山,来到扎木,各路大军相会,同志们互相拥抱着,跳跃着,用拳头使劲捶着对方的胸脯,笑骂着:

    “你这伙计还没有死哟?”

    “我把你的花圈都做好了,祭文都写好了,你小子还在这里晃荡啥哟!”

    怎么能不高兴呢?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喜讯:在太平洋的彼岸,在新西兰首都惠灵顿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各色人种的测绘权威们不久前在那里举行过一次亚洲、太平洋地区测绘工作会议。会上,一位发达国家的代表对我国的代表说:“贵国国土博大,青藏高原想必还是测绘工作的处女地,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提供援助。”

    我国代表莞尔一笑:“谢谢!今天在我国,测绘处女地已经不存在了!”这话,使与会各国代表惊讶不已……

    芳,我们青年人都爱谈论幸福,追求幸福,此时此刻我仿佛才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当你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为祖国赢得了尊严和荣誉的时候,当你意识到自己的劳动的真正意义的时候,那种幸福的感情,真是无法形容的。亲爱的芳,和我们一起分享这巨大的幸福吧!因为我们的每一战果,也包含着你和无数军人亲属的心血、辛劳啊!

    我们的小宝贝该出世了吧?先替我亲亲他——也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

     

    春节,又是一个春节。青年军人又回到了家乡。

    夫妻相见,对视——深情的久久的对视!如同一年前车站分手时的“视别”一样!

    “死人,走了年把连封信也不打!”

    “这,这就是给你写的信。”来到屋里,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真急人,咋个不寄哟?”

    “你看完就知道了。我们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不通邮的县,全县上万平方公里的地方,却找不到一个邮筒哟。”

    “哇哇哇——”床上的一对双生女儿,似乎在向未见过面的爸爸发出欢呼。

    青年军人转身向孩子奔去,把两个小宝贝紧紧抱在怀里,看哟,亲哟!

    妻子不再吭声了,她把那汗迹斑斑的绿色本本紧紧地抱在胸前……

    (题图、插图:王怀庆)

    作者简介

    毛文戎:新华社军分社记者

    阚士英:《解放军文艺》杂志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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